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雁默／自由撰稿人

美國最新的半導體出口禁令震撼業界，一般認為，這次對中國晶片業全面採取「華為式鎖喉」，極限施壓，大陸有業者甚至稱中國晶片業將回到石器時代。

然而，核心問題並沒有得到澄清 —— 晶片不賣中國，要賣給誰？這個問題又導向另一個問題，即美國業者有晶片補貼法案填肚子，那台韓業者怎麼辦？尤其是在CHIP4裡始終不願束手就縛的韓國。

因此，中國遇到的問題，就是台韓，甚至全球半導體業的問題。

顯示美國極限的禁令

本次禁令美方以安全為由，針對AI，高效能運算(HPC)，記憶體，晶片製程軟件/設備，對華全方位斷供。影響範圍還溢出表列的16奈米/14奈米以下的邏輯晶片，18奈米以下的DRAM，128層以上的NAND快閃記憶體(閃存晶片)等先進製程，延伸到成熟製程，因為90%的製造設備兼容先進與成熟製程。

另一個特色是，杜絕所有美籍人員直接或間接協助設於中國本土的晶片廠，非美籍人員也不可使用美國技術與軟件製造晶片。這對於美商設在中國的分公司員工而言，就是一個「長假」或「轉職令」；對大量在中國從事晶片製造的華裔美國人而言亦然。

標誌著中美科技戰進入新階段，這次的禁令可謂禁得非常徹底，影響也很全面，以致全球半導體股價應聲重挫，台，韓，日相關企業市值蒸發超過2400億美元，龍頭台積電一天內蒸發約9400億台幣(今年已蒸發7兆台幣)。股價被打趴的包含美國與歐洲大廠，當然跌最深的是中國大陸廠商。

由於這次的禁令主要是整頓在華設廠和與中企關係緊密的美商，因此外界預估台積電，三星與SK海力士等廠商受損程度有限。然而，市場看得更遠，完全不相信外商能倖免於難，溜之大吉。在景氣遠景堪憂的狀況下，再遭遇拜登政府的致命一擊，半導體業苦不堪言。

傷敵一千，自損八百，由此禁令的力度看來，美商亦受創頗深，令人好奇這次的「極限施壓」，是不是已達美方「施壓極限」？因為在供應鏈層面圍堵不了中國，只能在技術層面求突破，但「欲練此功，必先自宮」，神功是否能練成還不知道，自宮先成了必要步驟。

換言之，即便對美方而言，此禁令製造出的問題也遠多於待解決的問題，總括而言，以安全概念主導行業走向，是誤入歧途的徵兆，因為國防單位無需顧慮市場。長期來看，只要中方挺住這一波海嘯，未來美國將無夠力的籌碼抗中。不過，美國政治現在也只能炒短線，顧不了長期影響就是了。

晶片議題隨著時間的推進已愈顯複雜，以下先確認本次禁令的性質：

其一，美國對華半導體戰略的轉變；其二，對半導體行業的整頓，包含美企與外企；其三，安全考量大於產業考量；其四，「壓制中國」大於「重建美國」；其五，實現短期目標大於著眼長期目標。

美國禁令是這樣的 —— 必然會開小門。因此中方尚不必過度憂慮，但也難心存僥倖，重點在於如何最大程度抵消這一記重拳，讓美方不得不持續開小門。

「保持領先」已經不夠

觀察者咸認為，拜登政府正在採取更具對抗性的方式足趾中國取得先進晶片，這是原本就可預期的進展，無需意外。比較值得注意的是，本禁令標誌的是美方揚棄了在此領域的傳統策略，即對華保持「兩代」技術領先，轉而指向盡可能擴大領先的新目標。

由「保持」領先優勢，轉向為「擴大」領先優勢，意味著美方有意「凍結」中方目前的進展。此策略轉向顯然是因為在試圖調整供應鏈的過程裡，美方意識到不下重手無法達標的困境，想避免自身受損的攻擊策略行不通，要贏就必然要有所犧牲。

犧牲誰呢？美商與盟友企業。

日後禁令還會調整，但也只是權衡美商與外商受損程度而已，在達標的考量下，拜登政府會盡可能讓美商比外商好過一點。不過，大家都不好過是肯定的。

擴大領先優勢，意味著從嚴認定「危險輸出」，恐一定程度波及中國的成熟製程晶片生產。

在出口管制上的「拒絕推定」(presumption of denial) —— 寧可錯殺，不可縱放 —— 旨在杜絕廠商打擦邊球「曲線輸出」管制品，自然就會影響到成熟製程。白話說，這是一個不惜濫殺無辜的嚴格禁令。不如此，無法達到擴大領先優勢的目的。

只要了解「拒絕推定」的意涵，即知研究禁令以尋找規避的方法是徒勞的，因為這種禁令不會有規範清楚的細節，畢竟規定愈清楚，漏洞愈明顯。

不過，還是那句老話：路是人走出來的，只要美商認定此禁令形同變相扶植外國競爭者，巧門就會出現，中方不是全無突圍的機會。

整頓半導體業

美國政府想按己意大幅調整數十年來形成的產業結構，原本是癡人說夢，但「晶片法案」能有效恫嚇美商與若干外商立正站好，聽令行事。所以晶片法案提供的巨大誘因，與其看成胡蘿蔔，不如看成大棒，尤其在景氣下行的時刻，補貼就是救生筏，廠商不敢不配合。

這意味著中方無法寄希望於美商遊說政府放鬆管制，就好像囚犯無法要求獄卒放生。然而，考慮到這是一場艱苦的持久戰，對於官方的整頓，補貼能讓美商挺多久才是重點。

美商願意稱受犧牲利潤的主因之一，是希冀藉由這次的大盤整，讓自己處於相對的競爭優勢，因為美國政府的主要概念他們是同意的，即晶片行業過於依賴台灣與韓國，禁令若能間接稀釋台韓大廠的市佔，對美商仍是利多，儘管過程是痛苦的。

對三星，SK海力士，台積電這種外商而言，禁令本身就自帶恫嚇效果，即便不針對你，也要讓你看到「被針對」的恐怖。

雖然SK海力士在禁令推出後沒多久，就宣布取得美方豁免一年的出口管制。然而，掌握關鍵半導體設備的美商科磊(KLA)，立刻就宣布停止向在中國大陸營運的客戶提供部分供應和服務，當然包含SK海力士(也包含英特爾在中國大陸的晶片廠)。

表面上，美方的「恩澤」是顧慮到韓國乃CHIP4成員，實際上，韓廠就是被卡脖子。試問，SK海力士在中國的工廠缺了先進製程製造設備，還能撐多久？同理，台積電的南京廠也被卡脖子，這就是美商務部的算盤。

再者，美商可藉由一個組織對政策施加影響，而這個組織沒有台韓成員。

美商務部在9月底成立了工業諮詢委員會 (IAC)，以稍微減緩禁令對美商的殺傷力。有意思的是，來自產學界的24席成員中，只有日本東京威力科創(TEL)，與荷蘭ASML兩家外國設備商參了一腳，台韓大廠不在這個「利益權衡室」裡。

「壓制中國」大於「重建美國」

「壓制中國」與「重建美國」不是對立關係，而是順序問題，對美方而言，前者是「除弊」，後者是「興利」，哪一種比較容易，順序就排在前頭。

在科技戰的過程裡，美方發現「重建美國」的難度大於「壓制中國」，因為美國有人力上的短板，本土缺科技苦力，也缺高端製造人才，而中國不惜砸重金吸引相關人才，消長趨勢很難改變，因此這次禁令的一大重點，是切斷美籍人才在中國的發展，讓「壓制中國」服務於「重建美國」。

人才不一定往美國回流，也可能流向美方在印太地區的供應鏈佈局，但無論怎麼流，只要確保往中國流出就好。

此外，台韓大廠與整個供應鏈往美國本土移動，幾乎不可能，別說韓國，連乖順的台灣也做不到，但美方至少能最大程度掏空台韓在中國大陸的根基，不如此，就根本談不上新的印太供應鏈佈局。這也凸顯了「壓制中國」在實務上操作性更容易的特點。

要實現台韓與中國大陸脫鉤，就是將「外國直接產品」(FDP)規範從嚴修訂，最大化美方技術優勢。

直接產品(FDP)意指「使用(美國)技術或軟件直接生產的直接產品（包括流程和服務）」，目前規範裡有專門針對俄羅斯與白俄羅斯的條款，而未含中國。對此，美商務部挑明了說，近期將發布另一項新的外國直接產品(FDP)規範，該規則將適用於運往中國的超級計算機的組件和晶片。

可想而知，新規範一出，生意做得最大的台韓廠商自然首當其衝，而應當受到關注的是新規範對成熟製程的影響。例如，上述兼容於先進與成熟製程的製造軟件，美方要如何認定？若從嚴審查，相關美商又是否會受損過重？

再者，佔全球晶片銷售額1/3的中國，對全球半導體廠而言是最重要的市場，佔公司營收不是第1，就是第2，而主要收入來源是成熟製程，很難想像美商與台韓大廠完全不做中國的成熟製程生意。

另一方面，中國也是半導體設備的第一大市場，佔比高達41.6%，且連續四年成長，亦難想像五大設備商(3家美商，一家日商，一家荷商，註1)都不做中國生意。

這便使得美方「壓制中國」的實戰中，必然且戰且走，在工業諮詢委員會 (IAC)的「不適感」中，隨時會調整戰術，以避免敵方未倒，已方先倒。但關鍵還是台韓大廠的意向，因為此禁令的成功與否，很大程度取決於非美商是否配合，或配合是否到位。

站在十字路口的台，韓大廠

本次禁令，台灣與韓國都表示影響有限，但比對股市反應，以及禁令缺乏細節的事實，行業的淡定缺乏底氣，誰也不能排除美國有藉對華禁令恫嚇台韓選邊的意味。

韓國，其半導體出口主力為DRAM與NAND快閃記憶體，屬於消費性電子領域，而此領域正遇到景氣轉淡的陰霾，影響了出口。此外，韓方大舉在中國大陸設廠，以在地化生產的模式撐住日漸下滑的利潤，這便使得韓國半導體業基本離不開中國市場。

至於出口佔比站韓國2成的三星，今年第三季利潤下滑3成，晶片銷售被台積電超越，急需政府補貼。然而半導體促進法案因黨爭而遲遲沒有通過審查，急壞了業者。

台灣，從蔡英文的雙十講話中強調半導體業紮根台灣的重要性可知，極度親美的執政黨其實心知肚明美國掏空台半導體業的危險性，但送出去的自主權恐怕也拿不回來了，現在只能靠台積電勉力拖時間，以維持將核心廠與人才留在台灣的現狀。

但美國沒這麼好應付，這次禁令對台廠的恫嚇性十足，光是製造設備卡脖子，就能確保台積不但無法銷售先進製程晶片給中國大陸，連成熟製程恐怕都要看美商務部臉色，因為製程軟體是兼容的，就看美方如何「拒絕推定」。

簡言之，台灣與韓國廠在歐，美，日，與大陸積極搶市的趨勢下，未來市佔下降是必然的，只是時間點尚難評估，而美國這次禁令，明的是針對中國，暗的就是旨在加速擺脫對台韓的半導體依賴。

工業諮詢委員會沒有台韓成員，美國已然展現了親疏，甚至「敵我」。

總言之，晶片禁令，手是指著中國，槍卻抵著台韓，趨勢對兩個護國神山都不利，不聽美方的，傷，聽美方的，更傷。

中國大陸背靠龐大的市場，頂多延遲自主，再差的外在環境都死不了，但對需要全球市場支撐的各個大廠，就命運未卜了。

圖片來源：Unplash示意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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